Nepal→喀什米爾圍巾

有時候總會想起那個藏人的事情。

我是在波卡拉的湖畔遇見他的。尼泊爾日夜溫差大，吃完晚餐後，一走出有火爐的餐廳，凍得直打顫。遠遠看見喀什米爾圍巾的招牌，就飄過去，打算幫誰挑份禮物，自己還可順便披上取個暖。

他看見我，出來招呼，有點腔調的中文：「你好！進來看看！」

我笑一笑：「Namaste!」然後用英文問他是真的喀什米爾嗎？

他有點詫異，問我是日本人嗎？我說不是，台灣來的，他說：我以為你是中國人，但中國人不講英文，所以以為你是日本人。進來烤火，外面冷。

我怕入了虎口，不肯進，又問，這是真的喀什米爾嗎？

他輕蔑地一笑：這種價錢，喀什米爾，不可能啦！

然後指了指門口那一落，台幣一百塊的，純人造纖維。門旁邊的，台幣兩百塊，或許有5%吧，普通羊毛，不是喀什米爾。

我伸手摸摸，的確很像台灣夜市的貨色。

他看我摸得起勁，也卯足全力介紹起來，一落一落攤給我看，價錢多一點，羊毛成份多一點，但都不是喀什米爾。

我不知發什麼神經，說，拿真的喀什米爾來看看吧。

他走到店的最裡面，像端著十五克拉鑽戒一樣，捧出一件毛衣，台幣五千塊。

我聽了咂舌，伸手摸摸，不軟啊？

他丟給我，妳惦惦看，喀什米爾貴重的原因是輕、薄，但有點扎，因為毛長出來需要刺破皮膚，頭都是尖的，不像人造纖維，塑膠射出的，不扎。

我說，真的賣這麼貴？

他說，當然，這是纖維中的黃金，咱們好的都給羊吃了喝了，自己喝西北風，勒緊褲腰，就為了一件毛衣。

我轉頭指指另一頭繡了大花的圍巾，有沒有繡花或繡金絲的，不要這麼素。

他又笑了，那種不是喀什米爾，大家愛喀什米爾，就愛它原來的樣子，想想有人會把鑽石打碎了，摻在金啊銀啊裡頭做花色嗎？

我說，的確不會。

我解下脖子上的格子大披肩，問他，這在日本買的，你摸摸，是喀什米爾嗎？

他說，妳自己和我這店裡的比比，不就知道了嗎？

我滿失望的，雖說剛摸到真貨，就知道我脖子上這條不是。

他安慰我，日本買的絕對不可能是喀什米爾，日本不產這種羊，養不出喀什米爾，再說哪來這麼多喀什米爾，但是日本人手工巧，窮而後工嘛，可以把普通羊毛，紡得像喀什米爾，或是繡成一幅藝術品，妳看妳這披肩，又軟又輕花色又好，也不壞了。

我說：您倒是有很多感慨啊！

他說：是啊，你們台灣人和我們西藏人一樣...

我說：您是西藏人？

他說：是，第二代藏人，這附近還有個藏人村，以前毛主席叫我們燒了達賴喇嘛，達賴喇嘛是天，燒不得，我爸媽就逃出來了。你們台灣人和我們西藏人一樣，不被承認，夾縫求生，總想法子活下去，什麼都學，英文講得好，生意頭腦也好，和你們台灣人買賣不好做。中國人那就不一樣了，不講英文，也不聽人家講，傲得很，手伸來一摸，問是不是喀什米爾，我說不是，掉頭就走，那怎麼辦呢？我只得說是。

我說：難怪您剛用中文招呼我。

他說：小姑娘，別連妳都搞不清楚西藏人不是中國人，我倒問妳，台灣人是不是中國人吶？

我說：當然不是，我們雖然是漢族，同族不同國。

他說：這就是了，你們是漢族，我是藏族，你們講漢語，我講藏語。只是我連藏語也講不好了，西藏那地方，我打出生沒去過，父母輩的當我尼泊爾人，尼泊爾人當我藏人，觀光客當我漢人，其實我自己是什麼人，我自己也搞糊塗了。

我說：但您說漢語吧，我剛聽您用漢語招呼客人。

他說：做生意嘛，生意人誰不什麼語言都來上一點，我同族的不說漢語，說那叛族，我可顧不上，肚子吃飽比較重要。

波卡拉是分區供電的，時針剛跳過一格，店忽地就全黑了。

我說：哎呀，停電了，這下您生意甭做了。

他大步走出店門，我的店不停電。（NOT MY STORE!）

然後打開在尼泊爾非常少見的手動發電機。

店一亮，遠方還沒買夠的中國人跑了過來，只剩這是亮的，他們翻起店門口的圍巾，用中文叫著店老闆：這是真的喀什米爾嗎？

店老闆瞄我一眼，故意用英文說：English?

中國人說，欸，不講中文吶，叫地陪過來翻譯！

我接著說：是，是喀什米爾，您看，我也買了。用我平常對同事用熟的北京腔。

中國人很開心，大聲招呼著其他同伴過來買。

我默默揀了一件繡花的普通羊毛披肩走了，窮而後工，我喜歡這個名詞。水啊糧食啊，先給人吃比較要緊，肚子吃飽了，其他的事情慢慢再談。

後註：中國人不講英文是刻板印象，我的同事們、乃至酒店前頭擺攤的小販，個個能講流利英文，只是不愛講，他們更愛外國人陪著講中文，坑坑巴巴也無所謂，這點我是贊同的。

後註二：這種圍巾是產於印度印度喀什米爾省(Kashmir)的喀什米爾羊(Chyangra)剪下來的喀什米爾毛(印度文 Pashmina; 洋文 Cashmere)紡成，以上這四個字通通翻作喀什米爾，多虧這位大哥，總算是搞清楚了。

在莎郎闊遇見的第三代藏人。凡觀光區包括波卡拉的戴維斯瀑布、佛塔、塔美區，就可以看到有賣藏傳佛教的法器，尤以博拿佛塔為勝，先按下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