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波爾《幽黯國度》<達爾湖中的娃娃屋>ㄧ文讓喀什米爾這個地名烙在我心裡，妹尾河童《窺看印度》則大大開啟我對喀什米爾的好奇，一直想去喀什米爾，此地戰事報導卻讓我卻步。喀什米爾是南亞一個主權爭議區，1947年印度與巴基斯坦分治時，喀什米爾王公 Hari Singh 不願意加入任何一方，認為喀什米爾應該效法瑞士成為中立國。很遺憾的是英國撤軍後，巴基斯坦資助的軍隊立刻揮兵進攻，王公降服印度，將喀什米爾全區簽給印度，印巴交火、喀什米爾戰爭爆發。現今印度擁有約47%的喀什米爾，巴基斯坦擁有阿薩德喀什米爾，而中國則擁有與新疆自治區接壤的喀喇崑崙走廊，也就是世界第二高峰K2、布洛阿特峰、Gasherbrum、瑪夏布洛姆峰、Siachen Glacier 等知名山脈所在地。
從地理位置來看，喀什米爾不僅自詡在政治上倣效瑞士成為中立國，其實也擁有媲美瑞士的壯麗山色。拜網路先進之賜，我認識了許多當地的山女孩，他們發佈在網路上的照片讓人嘆為觀止，再加上網友異口同聲保證安全，讓我心一橫買下飛往印度斯里納加的機票。實際走一趟喀什米爾就會發現媒體報導扼殺了這片土地的對外貿易和觀光發展，喀什米爾與印度的主權爭議與種族衝突的確不曾停止，然而喀什米爾相比印度其它地區自成一格，人民好客，都市氣氛更加平靜，一如達爾湖風光明媚。
與臺灣山友自組成團，我們預定了八天七夜的大湖健行，五名成員加上一位嚮導、一位廚師、三位馬夫，還有七匹馬，工作人員與登山客一樣多，帳篷（MSR）、睡袋（黑冰B1500）、炊事都由印度當地登山社包辦，我們只要輕裝上路就好了。
第一天從斯里納加出發，只是幾個小時的巴士車程，已經進入川流不息的大河和終年不融的高山環抱，樹木配合融雪的水流生長，把山脈刷成好看的漸層。膨膨軟軟的草地往上走是冰河，一點都不費力就擁有壯闊的景緻，高山嚮導滿足（Matzoor）找了像書本一樣的樹給我們看，樹皮可以一頁一頁撕下來寫字。
今晚在小村 Sonmarg 前的高速公路附近扎營，營區旁邊是印度軍人HAWS訓練的營地，我看到「HAWS」四個字母出現時，真心覺得我很荒謬，什麼時候背包旅行已經變成登山旅行了，這是在拍什麼勵志電影嗎？更荒謬的是我們沿著附近的山去鎮上採買，買活生生的雞，竟然是上山要吃的長腳的糧食。這實在是...... 好吧，長程縱走想吃肉只有出此下策了吧。
第二天是我悲慘的開始，晚餐吃的咖喱太辣了，拉了肚子，再加上中暑，去樹林吐了一回，還有生理期報到，慘上還要更慘，中午時下起大雨，躲進吉普賽人的家避雨吃飯，打開便當竟然是昨天晚上剩下的辣咖哩，我吃兩口眼淚直流，搭配溼頭髮低落的雨水真剛好。
沿著河灘展開的風景絕美，這就是靈魂在天堂，身體下地獄。好幾次都覺得自己再也走不下去了，非常崩潰。而這只是第一天。總算到營地後，頭一陣一陣發昏，多年前在西藏發過高山症，熟悉的無法喘氣的感覺又回來了，幾乎沒吃什麼東西，在冰涼的河水勉強洗完衣服襪子倒頭睡了。拜託千萬不要生病。
第三天，七點半吃早餐，八點準時拔營。高海拔的不可預測就在於曬到中暑是一層隱憂，但是暴風雪隨時會來。今天似乎下午可能會有風雪，所以每個人都非常緊張，要在雪來以前到達營地，我們還在炊事帳吃早餐、準備餐盒，外頭已經把外帳掀了，屁股下面的毯子唰地抽走。
感謝神，天氣多雲，逃過曝曬的身體狀況好多了。穿過Nichinni隘口，然後翻上約四千公尺高的Nichinaya，轉身可以看到 Sonmarg 城市越來越迷你，河谷越來越遼闊。踩上今日最高點時剛剛好雨下了起來，在茶屋喝了奶茶，一杯五十盧比。這裡所有物資都不容易，我乖乖掏錢。
等不到雨停又開始走，經過未融的雪坡，剛好與馬隊擦身而過。背面的山谷開滿小黃花，滿山遍野都是羊與牛，一隻胖嘟嘟的黃喉貂追逐著綿羊。午餐再次借用牧民家的帳篷吃便當，特別要了不放任何辣椒的白飯加一顆蛋，或着水牛奶做成的酸奶拌著吃，農家的吉普賽人和其中一個隊友交換耳環，又找出許多手環來送給所有女孩子。
抵達營帳後去看了第一個湖泊Vishansar，就在紮營點旁邊的小山坡。雄偉的山稜融雪注入翡翠色的湖水，幾個冰棚大約是終年不融的，順著風帶來低海拔清徹的鳥鳴。水很涼，我們不敢造次下水游泳，各自蹲踞自己的大石靜默無語。
三點返回營地。
印度人老是泰國臺灣分不清楚，一直和我們說山上有一組我們的同胞，結果我們和這對傳說的泰國隊伍用意想不到的方式遇見了，他們與我們反向攀爬，在過來湖邊的大山上遇到風雪，其中一名隊員失溫暈眩，幾乎要摔進河裡，其他女孩跑來我們的營帳求救。馬夫用口哨喚回前去紮營的嚮導來接她們。
這裡一天有四季，我深深覺得每一刻都有神的腳蹤，平安都是恩典的見證。
第四天，據說是最辛苦的一天，我們要穿過昨天泰國隊遇險的山頭。7:50拔營，離開滿山滿谷的牧羊人家族，沿著營帳背面的山往上攀，隘口高4300公尺，每爬幾步就要停下來大口喘氣，眼前的湖景豪邁地展開，直到營地小得像螞蟻看不見了，眼前的山拔地而起、矗立眼前，相機沒有辦法容納。
山頂就像裝了天然冷氣一樣，風沿著終年不化的雪往下刮，喀什米爾的烏鴉凌空飛過，隘口一次可以眺望三座湖泊，陡上以後陡下，直抵野花開滿的草原，在軟綿綿的臨河草地上打開便當，一直警戒陌生人的牧羊犬，看到飯就收起獠牙，搖著尾巴乞食。
下午的路線非常輕鬆，順著山腰沿著一片黃澄澄的河谷前行，沒有攀高沒有急下，過了安檢哨後在河谷旁紮營，14:45。峭壁上的羊巍顫顫走在荒蕪的岩壁上覓食，卻沒有發現頭頂有大片豐美的草場，一邊曬太陽一邊注視著這樣的風景，我希望下半年我勞碌的都能得來應得的，而非虛耗力氣。
今天和另一組拉達克團隊睡在同一處紮營點，附近的牧羊女緊緊跟著要餅乾，晚餐時，廚師塔利克（Tariq）說這條古道是羊路，牧羊人走出來的，牧羊人雪融後趕羊上山，在這邊度過夏天，下山後把牲畜賣了，悠閒過冬天。其實牧羊人都是有錢人，要餅乾只是因為超市很遠，遊牧環境讓他們看起來有點狼狽，就像我們登山客雖然蓬頭垢面，但是在自己的國家都是衣裝筆挺的文明人啊。
這樣的說法很有意思。
是的，只有臺灣女生怕高山症不碰水，當地人是天天洗澡的。
太陽下山後氣溫滑落，左右兩座大山交疊成完美的V型，星空升起，北斗七星明朗掛在天際。我出去拍了一張星空，附近的牧羊犬都警戒了起來，滿足探頭看我在搞什麼，轟我回去睡覺。我不偷羊，只偷風景不行嗎？
隔天一早，烏鴉停在帳篷旁的大石頭，嘎嘎叫著成為今天的鬧鐘，7:50離開營地時，完全傻眼，沒想到昨天看起來非常危險的冰棚羊路，就是我們要走的上山路。今天繞著河谷走U字型，這座山叫做膝蓋山，爬上山腰後，繞著走半圈。河谷坡上開滿小黃花，仔細一看花的種類各有不同，只是剛好是明艷的黃色，剛好羊都不吃。
滿足從包包翻出lassi和餅乾，頭一倒在山坡上翹腳野餐。眺望眼前據說有五千公尺高的山脈，遠方走來馬伕與坐在馬上看起來很優渥的富人。我們躺在草地上隨便閒聊不同國家旅遊的事情，突然間意識自己能站在這個高點、擁有旅行的資金、勇氣、體格都是恩典。
再一次穿過安檢哨，Satsar河意思是七座小小的湖。今天的路線相對簡單，十二點一到隊友就耍賴一屁股坐下要吃飯，嚮導滿足也順著我們，馬隊從遠方走過來。這些馬隊都是 Sonamarg 僱來的，馬伕不習慣健行，所以對他們來說這也是艱困的旅行，我們走同樣的路，他們還要兼顧趕馬搭營煮飯，想到這我就不忍心了，我們前後腳抵達營地，13:45 休息，搭把手幫忙拉起帳篷，等茶煮好的半小時睡著了。
14:30出發前往附近沒有名字的湖，穿過亂石坡，山巒的樣子越來越清晰，山羊照例爬在危險的邊坡。被群山包圍的湖面，雲氣快速飄動非常夢幻，只是瞬間濃霧蓋住山谷，好像冰水一頭澆下，滿足聽到我們說冷啊冷啊，探頭往附近的石板屋裡嘀咕兩句，牧民立刻給鹹茶暖身，山羊奶熬的茶是淡粉紅色的，陌生人不求回報的善意比茶更暖，也許這就是我喜歡印度的原因，總是可以在沒有世俗爭競的角落，重新看見人與人的真心如何建構這個世界的和平。
這個湖既然沒有名字，就叫它唱歌的湖好了，馬伕之一滿足的侄子很苦命地趕腳回營地燒晚飯，嚮導滿足領着我們走得慢，一路唱歌，整個山谷與斜陽就是他的舞台。那樣暖的歌聲和陽光，我何其幸運剛剛好在這裡。
晚餐再次開啟與塔利克講古到夜深模式，山上沒有網路，他就是我活生生的維基百科。喀什米爾的學校原來不用印地語上課，而是烏都語和英語為主。這塊急於從印度分出去的領土，其實沒有自己的政府和貨幣，只有反抗軍與人民不合作運動來消極抵禦，這樣真的可以爭取獨立嗎？滿足說：
「人的雙眼看不見未來，但至高者明白一切，神會預備。」
全然擺上、全然交托，我的採樣數其實只有眼前這五個人，很難說當地人都是同樣冷靜看待國土分裂，唯願神祝福喀什米爾與所有戰亂中的國家，驅逐覬覦資源與民粹狂熱的黑暗勢力，這樣的心是大家共有的。
狗吠了一整夜。睡不好，山谷起了大霧。滿足說這是必要之惡，如果沒有狗，熊就會來。
7:50從營地出發，爬上後面的山坡，基本上邏輯就是在難攀的山頭底下扎營，隔天睡飽、吃飽、力氣飽飽正好登頂，摸清楚現實之後實在很難對營地附近的大山發出讚嘆，只剩下哀號。我們從碎石坡穿越，走捷徑直到 Zujibal pass 的積雪區，標高4052公尺。路上與反向健行的當地團隊擦身而過，滿足的舅舅帶隊，原來整個家族都投入高山嚮導的行業了。
濃霧蓋住山谷，什麼都看不見。
在Gangabal湖畔用午餐，這裡已經非常靠近城市，許多遊客來露營野餐，湖區漂滿零食的袋子，下游的紮營地也非常骯髒，帳篷旁邊竟然被垃圾和馬糞包圍。午茶後重新移動帳篷，撿完可見範圍的垃圾，稍微讓自己舒服一點。至於一路的排遺，只好離遠一點。
霧散以後可以看到Harmukh的冰棚，非常壯觀。東半面晴朗，西半面卻下起雷雨，趁著片刻的太陽去湖的遠處散步，Harmukh 山腳下有當地人在釣鱒魚，深處的湖總算乾淨許多。太陽曬過的湖水比較不涼，洗過臉把衣服也洗了，但是好日子不長久，雷雨接著來了，閃光不斷很嚇人，雨整夜整夜下個沒完沒了。
其實這是一個七天的健行路線，多留一天作為預備日，遇到風雪暴雨就地紮營，我們很幸運一直到最後一天才啓用預備日，原本預計上午再回上湖逛逛，但是下雨只好放棄，睡了一回回籠覺，然後陪廚師煮飯、揉餅。
滿足今天提早下山，結果這是悲慘的開始，馬伕偶爾才來一次健行，路不熟，下午怕我們無聊，勉勉強強領路去Kolisar湖區，雨霧中竟然東西南北不分，硬是帶著一群人在山頭迷走兩小時，結果在懸崖邊上看到營地，原來整整兩小時我們只是繞著山腰逛一大圈。問他湖到底在哪邊，隨手指了一個方向說再走兩個小時。
實在無法信任這個人，加上我的GPS在大霧中完全罷工，決定趁營地在視線範圍內時撤退，結果馬伕啊一個人自顧自一直走回營地，不管後方團隊死活。突然理解當初泰國團隊怎麼會走到失溫要自行求救，就是這樣被嚮導拋棄的。
沒有任何嚮導作陪，我們要自己下撤到Naramag。
山的那邊沒有雲遮擋，但是營地這端雨仍然下著，隔天七點吃完早飯以後，午餐盒還沒有好，一直等到了八點半。滿足一離開，一切都亂套了。
越過河開始往山下移動，路徑沒有馬隊說得那麼清楚，我發瘋地搖晃我的GPS趕快復工，都不知道是軍事屏蔽還是機器起笑，而因為主權爭議的關係，我們有指南針可是無法取得紙本地圖，焦慮指數爆表。幸好別團的的嚮導追上我們，帶我們進入杉樹林。他的團員高山症吊掛下山了，他則和馬隊悠哉悠哉運送行李。起霧的森林非常夢幻，森林的小屋鑲在山坡上，屋頂和高處的地面齊平，苔衣覆蓋，完全融入地景。鑽進其中一座小茶屋喝茶，價格已經和山下一致，一杯奶茶二十盧比，也有Maggi泡麵，吃完我自己的便當，又貪心要了泡麵，終結我只吃白飯維生的日子，奉勸怕辣的人來健行自備香鬆花生和罐頭為妙。
和好心的嚮導道別，前方只有一條路了，開始漫長的zig zag下坡，真的要回家了。
終於再次回到達爾湖，精疲力盡，迎接我的是華麗的屋船和絕美的日落。入夜以後和當地朋友划船去買明天要吃的雞蛋，遠山淡影，湖里荷花依然盛開，成排象牙黃的屋船雕花燈飾搖曳，喀什米爾的彩色繡花窗紗背後人影搖擺，歌聲清揚，月光幽微，伸手探進冰涼的湖水裡，濺起長長的水花，瞬間又消於無形，水面如夜靜謐。
我們唱完了知道的歌，靜靜看著星空，約定明年再見，如果神應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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